散文诗共识
黄永健 紫藤山
(中国松竹体十三行汉诗“手枪诗”始创者)
按:本博客将陆续发表有关散文诗的研究成果,请海内外方家批评指正。
一、散文其形,诗其内质
台湾新诗界称其为分段诗,在散文的篇章之内,分若干段落,段落之内再分若干句群、句子;而自由诗的篇章之内,分若干诗节,诗节之内再分若干诗行,散文诗被形象的诠释为:穿着散文的衣衫,跳诗歌的舞蹈。有人将散文诗按句分行排列,变成了自由分行新诗,有人将自由分行新诗重新组段排列,变成了散文诗,都无不可,但是散文诗分段展开,就好像宋词上下阕分合成篇一样,自有它逻辑上的理由。
杜牧的《清明》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经重新剪裁变成了以下五种长短句(词),各自摇曳生姿,但是毕竟不及原作七言四行的绝句形式那样妥帖生动。
其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其二: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其三: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其四: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其五:
清明时节,雨落纷纷。断魂人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不远杏花村。
台湾文晓村先生曾将他的两首自由分行诗取消分行变为散文诗,其中一首《溪头行》为:
不再去鸟来,撕瀑布为手帕,揩我们湿湿的双足。也不再去阴阳山,躺在情人峰下,枕一下午的流泉。——约会已经结束。
这是第一度,我们张开脚掌的翅膀,若比翼之鹣鹣。飞向南方,飞向森林的深处,看松涛的风韵,听蝉鸣的琴音。
纵然夜寒如水,浸透我们的肌肤,季候雨的千丝万缕情,把我们织进锦缕网里;那低低的风韵,柔柔的琴音,依然伴随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在溪水的尽头。
艾青的自由分行新诗《礁石》: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我们也可以把分行取消后变成了散文诗:
一个浪,一个浪,无休止地扑过来,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同样我们可以将痖痃的散文诗《盐》再行分行变成自由分行新诗: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陀斯妥耶夫斯基。
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
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
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
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驼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
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
她只叫着一句话:
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
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
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
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
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
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
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
陀斯妥耶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可见在讲究节奏、韵律、意象、意境等“诗性”元素的诗歌文本中,语言的外在形式固然重要,但是其外在形式所负载的那些“诗的内核”则更为重要。散文诗虽然和散文一样分段展开文本,但是它依然讲究“诗的内核”—— 节奏、韵律、意象、意境等“诗性”元素,宋词的上下阕犹如上下段,但是其中的每一句都有讲究,否则它就不是古诗的变体,而可能就直接是分段的古文了。
二、散文诗是被“建构”起来的新文类
世界散文诗以及中国散文诗与中外古典诗体既有传承关系,又有反叛挣脱的态势。散文诗从一开始(波德莱尔)就是表示对现代异化社会(阿多诺、马尔库塞)的强烈质疑和审视,并在这种情感态度剧烈冲突孤绝的文本中表示现代人对生命的本真状态的呼唤和寻觅,当然现当代的其他文体如小说、散文和戏剧也同样表现这种审美的现代性,但是似乎散文诗表现得更突出、更强烈,从自由分行再显形为语言上更加自由、舒展,并以叙述、描写入诗,也是现代人类内在诗情和外在诗体进一步解放(换一个角度或可看成是人类学意义上的人类的情感回归现象)的具体体现。中国散文诗几经变异,在不同时期,这种惊遽、冷峻、孤绝风格的散文诗有时得到强化,有时又因时代语境的制约而转变风格,对于散文诗在中国社会的风格变异,仅从文体上看可以认为它们依然是散文诗,即以散文的形式(分段、叙述、白描、议论、说明………)写出诗的情思,同时又有诗的特证:音韵之美、节奏之感,顿挫起伏之态(即诗的传统意义上的整齐律),从散文诗这种与其它现代艺术文本同其魂魄的“现代主义”美学取向来看,它们就不是发生学意义上的散文诗,但是它们依然是散文诗,近年有人(包括我自己)对于郭风、柯蓝的散文诗提出批评,认为他们的《叶笛集》、《早霞短篇》过于浪漫,以田园牧歌情调美化现实,因此相对于具有审美现代性取向的散文诗来说,它们的价值就要大打折扣,这种观点在20世纪80、90年代“纯文学”一统天下的话语环境之下有它的合理性,可是进入新世纪,当中国的现代化被看成是全世界“复数的现代性“(复数的现代主义)之一极的学术语境之下,[1]当”纯文学”不再具有其普世的有效性,这种对于“战歌”、“牧歌”、“颂歌”式散文诗的“批评”就重新成为了反思的对象。
虽然散文诗确实是散文和诗歌交叉融合的产物,也确实有偏向于散文的散文诗和偏向于诗歌的散文诗,但是散文诗是诗还是散文的争论渐渐平息,因为文学史上从来就没有一种先在的文类,所有的文类(文体)都是作者、批评家和文学接受者共同建构起来的。近代以来,知识谱系进一步细化,学科体系进一步细化,文学类型和文体也在细化之中,散文诗既然已经有了跨越三个世纪的文体实践历史,聚集了一些可以建构自身的标准和特征,那么将散文诗看作随现代化应运而生的一种新文类、滋生文类,自在情理之中。[2]
三、散文诗的源头——波德莱尔
中国散文诗和其他国家的散文诗都是受到法国的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的影响才逐渐草创起来的。波德莱尔是世界上第一个使用“散文诗”这一文体概念的诗人,其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堪称世界散文诗的开山之作。1861年,波德莱尔在法国《幻想派评论》上发表了九章散文诗,以《散文诗》为总题;1862年8、9月间,他又在《新闻报》上发表了二十章散文诗,题名为《小散文诗》。波德莱尔是世界上第一个自觉地从事散文诗创作的诗人,他于1869年出版的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又名《小散文诗》)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具有文体创新价值的散文诗集。
由于波德莱尔公开表明他受到其前辈诗人贝特朗的影响甚大,所以也有的诗人学者将散文诗的发生上限推追溯至法国浪漫主义诗人阿洛修斯·贝特朗(1807-1841),认为其散文诗集《夜之卡斯帕尔》才是世界散文诗的开山之作,当代散文诗诗人许淇认为,“严格意义上散文诗的开山鼻祖应是贝特朗,这位34岁便夭折的作家,一生仅有19岁写的散文诗集《夜的狡狯》(或译作《夜间的卡斯帕尔》),这是一本名副其实的浪漫主义散文诗集,给后来的波德莱尔、马拉美、兰波以极大的影响。”[3]实际上贝特朗的散文诗诗风包括表现主题都与波德莱尔形成呼应关系,如其名作《月光》写都市人的孤寂、落寞,已逼近现当代都市人的“异化”性情感体验,不过贝特朗描绘的是梦幻和想象中的“古典幽境”,而波德莱尔重在表现“一种更抽象的现代生活”,因此,从文学与生活相互对应以及散文诗文体特征的现代性规定两个角度来看,阿洛修斯·贝特朗的散文诗集《夜之卡斯帕尔》只能是世界散文诗的发轫之作。[4]
现当代许多诗人、作家都曾对散文诗这种文体进行过探索和尝试,出现了一批以散文诗创作而享誉世界文坛的作家,包括若干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比如俄国的屠格涅夫、普里什文、邦达列夫、高尔基、柯罗连科,意大利的邓南遮,印度的泰戈尔,黎巴嫩的纪伯伦,西班牙的阿佐林、希梅内斯、阿隆索,法国的纪德、佩斯、亨利·米修、列那尔、雅可布、彭热、夏尔,智利的米斯特拉尔、聂鲁达,墨西哥的帕斯,阿根廷的博尔赫斯,德国的尼采,奥地利的里尔克、卡夫卡,波兰的米沃什,英国的王尔德、罗斯金、毛姆、史密史,美国的梭罗、惠特曼、桑德堡、比肖普、布莱、金斯堡、布罗茨基、布莱、玛丽·格丽娜、威廉姆斯、阿舍贝利,加拿大的布洛克,日本的东山魁夷、德富芦花、大冈信,西班牙的麦斯特勒加,保加利亚的斯米尔宁斯基,中国的鲁迅、刘半农、徐玉诺、高长虹、焦菊隐、许地山、于赓虞、高歌、韦丛芜、何其芳、李广田、缪崇群、丽尼、陆蠡、陈敬容、郭风、柯蓝、彭燕郊、流沙河、痖弦、商禽、苏绍连、渡也、徐淇、邵燕祥、刘湛秋、昌耀、耿林莽、李耕、徐成淼、刘再复、叶梦、灵焚等等。他们的创作不仅把散文诗这种新生的文体推向了读者,丰富了世界近现代文学宝库,也将散文诗文体不断推向成熟,使散文诗成为当代文学家族中不可忽视的一种文类存在。
当然,也有学者指出,中国新诗或散文诗并不是外来影响的产物,而是新的生活经验造成了语言与诗歌形式的紧张,最终使得人们不得不放弃旧的语言以至旧的形式,于是新诗和散文诗坦然出场,波德莱尔当年虽说受到了贝特朗的影响,但是这个影响是次要的,关键还是波德莱尔自己所说的那种现代生活经验——这种逡巡不去的理想特别产生于和大城市的接触之中,产生于它们的无数关系的交叉之中(“给阿尔塞纳·胡赛”),是现代生活经验促成了散文诗的诞生,关于新的生活经验与散文诗的发生学关系容后文展开论述。
附:
《月光》
阿卢瓦西于斯·贝特朗
在一天和另外一天分界的时候,整个城市都寂静地睡着,我在一个冬天夜里陡然一惊地醒来,我听到身旁有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房间是半明半暗,月亮,披着一件烟雾似的长袍,像一位缟素的仙女,正在透过窗子,凝视我的睡眠,并且对我微笑。
一个夜巡兵正在街上走过,一条无家之狗在幽静无人的十字路口狂吠,一只蟋蟀在我的火炉旁边吟唱。
不久,这些嘈杂声逐渐地轻下来。夜巡兵已经走远了。一户人家开了门。让那条可怜的被遗弃的狗进去,蟋蟀也唱倦了,入睡了。
至于我呢,刚刚摆脱了一个梦,眼睛还给另外一个世界的种种奇观眩惑着,在我周围的一切东西,好像是一个梦。
啊,在半夜里醒来,这是多么甜美呀!当那个神秘地流到你床上来的月亮,以一个忧郁的亲吻唤醒你的时候。
《头发中的半球》
波德莱尔
让我长久地、长久地闻着你的头发吧!让我把整个脸庞都埋在里边吧——就象一个口渴的人把头伸进一股泉水里;让我用手抚弄你的头发吧,仿佛挥舞一方散发着香气的手帕,让回忆在空中飘荡。
啊!如果你能知道在你的头发中我所看到的一切,感到的一切和听到的一切!我的心灵在香气上漫游,就象别人的心陶醉在音乐之中。
你的头发里藏着整整一个梦。到处是白帆,到处是桅杆。这里更有浩瀚的海洋;大洋上的季风吹动着我,奔向令人心醉神迷的地方,那里的天空更加湛蓝、更加高远;那里的空气浸透了果实、树叶和人体皮肤的芳香。
在你密发的海洋里,我瞥见一个小港,充满着哀伤的歌声,拥挤着各民族的强壮的汉子;在永远被炎热笼罩着的广阔天空下,各式各样的船只停泊在那儿,显出那精致的复杂的构造。
啊!抚摩着你浓密的长发,我又感到长久的忧郁和寂寞——美丽的船儿在水波上轻轻地悠荡着,舱房里,我久久地坐在沙发上,一边是几盆花,一边是几只凉水壶。
在你这火炉般炽热的头发中,我又呼吸到掺有糖和鸦片的烟草气味了;在你头发的静夜里,我看到热带蓝色的天空在闪耀;在你毛茸茸的头发的海滩上,我又沉醉在柏油、麝香和可可油的混合气味之中。
让我长久地衔住你乌黑粗大的辫子吧!当我轻嚼着你这倔强的、富有弹性的头发时,我仿佛在吞食着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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